《異鄉(xiāng)記》 張愛玲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二O一O年十二月
在一九四六的“春運(yùn)”期間,有一個著名的女人從上海出發(fā),經(jīng)長途跋涉,千里尋夫,去溫州看望胡蘭成。
那一路的風(fēng)霜塵土,現(xiàn)在看來多么寒冷落魄,然而,在她這里卻是飽滿著歡喜。看到河流,她便會想著那是胡蘭成也曾看過的地方,看到飯館,也便會停下來買些吃的,邊吃邊想,這也是胡蘭成停歇過的地方,甚至看到旅館舊樓梯的雕刻都會憑空生出些愛憐,覺得那樓梯拐角處隨意擺放的菩薩模樣也善良好看。
《異鄉(xiāng)記》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的日記。
“無奈這查票的執(zhí)意不肯通融,兩人磨得舌敝唇焦,軍人終于花了六百塊錢補(bǔ)了一張三等票。等查票的一走開,他便罵罵咧咧起來:“到杭州———揍!到杭州是俺們的天下了,揍這小子。”這是六十年前的一個當(dāng)兵的逃票的情形。
雖然是千里尋夫,但是在杭州,張愛玲還是隨朋友游了一下西湖,六十年前的西湖又是一番怎樣的情形呢:“船劃到平湖秋月———或者是三潭印月———看上去仿佛是新鏟出來的一個土坡子,可能是兆豐公園里割下來的一斜條土地。上面一排排生長著小小的樹,一律都向水邊歪著。正中一座似廟非廟的房屋,朱紅柱子。船靠了岸,閔先生他們立刻隱沒在朱紅柱子的回廊里,我站在渡頭上,簡直覺得我們普天之下為什么偏要到這樣的一個地方來。”
西湖千年來都是小資產(chǎn)階級女人喜歡的地方,然而,因?yàn)橐粋€人的形單影只,風(fēng)景便也顯得無趣起來。比起停留,只要是在路上的時光,張愛玲記錄得便有些歡快了。哪怕是又苦又餓又冷又累,她也不會忘記提醒自己:馬上要見到胡蘭成了。
在半路上,借宿在一戶人家那里,看人家全家都忙活著做年糕吃,主人家的女人和張愛玲聊天,人家打聽張愛玲的個人史,照例是不能告訴別人實(shí)情的。張愛玲自己是準(zhǔn)備好了一個故事的:“我是一個小公務(wù)員的女人,上X城去探親去的。”在這個故事里,張愛玲的年紀(jì)要說得大一些,這樣符合編排故事的人物身份??墒牵?dāng)人家問張愛玲年紀(jì)的時候,她還是不愿意說原來就商量好的年齡———三十歲,而是耍小聰明地答復(fù)對方說,二十九歲。人家便夸她長得年輕,看不出有二十九歲了,張愛玲呢,“這使我感到非常滿足。”
這部《異鄉(xiāng)記》是一個沒有寫完的手稿,全部的字?jǐn)?shù)不過三萬字。然而,這三萬字,卻勾勒出四十年代中期的江浙一帶的社會風(fēng)情,除了夾雜著張愛玲尋夫的小心思之外,我更多地了解到了一個舊年代旅行的見聞:短距離的火車座位票價格要六百元,一個荷包雞蛋價格二百元,一碗肉絲湯面一百八,厚道老實(shí)地賣黑芝麻糖的老人,給孩子買描花小燈籠的轎夫……
最好玩的是,這部《異鄉(xiāng)記》竟然拿出整整一個小節(jié)來描寫“殺豬的過程”。還有一個小節(jié)呢,完整地用描寫了一個“四十年代中期的婚禮”,大抵竟然有些現(xiàn)代化了,有證婚人入席,主婚人入席。所以這些,都是田野調(diào)查的社會學(xué)寫作范例。
一路上塵土飛揚(yáng),也沒有覆住張愛玲的喜悅,見到胡蘭成,她興奮極了,說出的話戲詞一樣經(jīng)得傳唱:“我從諸暨麗水來,路上想著這是你走過的,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,想你就住在那里,這溫州城就含有寶珠在放光。”然而,得到的回答,竟然是胡蘭成窘迫而粗氣地叫囂:“你來這里做什么?還不快回去!”
事情的經(jīng)過我們多是知道的,胡蘭成背了信,棄了義。他是一個抵抗寂寞能力很弱的人,每到一個地方,必須找個女人取暖。結(jié)局自然是張愛玲一個人孤獨(dú)地離開,那年張愛玲二十四歲,剛剛好的年紀(jì),卻從此以后總會在文字里植下一個又一個蒼涼的手勢,想來也必和這一年的經(jīng)歷有關(guān)。(陶瓷了)